话语权不是说话的权利，而是说话的权力。每个人都可以说话——这是一个公共话题，并不是每个人的话语都具有权力。话语本身并不是权力，话语生产知识，而知识才是权力。福柯在他的《规训与惩罚》一书中对知识和权力的关系有过这样的论述：“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话语在这样的“知识—权力”体系中起作用，继而具有了权力属性。

《自动•被牵动的奥古斯都右臂》是卓凡2009年的最新作品。这件作品是一件人工装置作品，延续了卓凡的《自动•你最高的肺活量是……》（2009）、《每分钟•这个手指捅烂番茄的力度是……》（2009）等以往作品中与观众互动的因素，进一步扩展了他对“艺术自动化”想法。不锈钢的旋转台、奥古斯都的右臂、吹红线的漩涡气泵等部分共同构成了这件多媒体的装置作品。在月亮河美术馆展览时，当观众踏上直径4米的圆盘的时候，圆盘会开始自动旋转。与此同时，悬置于圆盘上方的被放大到4米多长的奥古斯都像的右臂的食指会随之伸直弹开，指向旋转中的圆盘的中心的漩涡。

当然，对于我们所熟知的“奥古斯都像”来说，奥古斯都并不只是一个右臂，而是一件完整的帝王全身肖像，是一个公共空间的雕塑，是一件有文化含义的雕塑。对于奥古斯都的认识是我们理解卓凡这件作品的一个重要的因素。

奥古斯都被认为是罗马历史上最伟大的皇帝，罗马人将其列入神的行列。在今天的观点看来，奥古斯都是一个绝对的独裁者，他对国家任何方面的事务都具有绝对的决策权和控制力。但是，与此同时，他在位期间却也带来了国家的繁荣：他不但结束了内战，而且，作为艺术、文学等文化领域积极的赞助人，他也大力地推动了帝国文化的发展。

但是，在这段与奥古斯都有关的历史之中，围绕着话语权力的建立，有两个部分是很有意思的，这都是公共话题。首先，在现代强调平等和民主等社会公认话语逻辑系统之中，专制统治和国家繁荣是相互矛盾的，两者的共存是不可能的。可是，在罗马帝国的历史上，民众对奥古斯都专制统治的认同甚至使得在其死后，罗马已不愿意恢复以往的共和政体，人们思考的唯一问题是，由谁来继承奥古斯都。另外，奥古斯都一直以“第一公民”自居。为了保证他的绝对权力，他辞去执政官一职，而只保留“保民官”职。“保民官”是保护民众的，他的话语代表人民的利益，而民众的意愿是不可违背的。这实际上赋予了奥古斯都最高的话语权力。奥古斯都的专制话语权力的维护和强化是通过一种“民主”的方式实现的。这在今天看来也是不可理解的。

这些与奥古斯都成为了一尊雕塑，这里的相关的文化和历史上的公共性，也成为卓凡这件作品对“艺术自动化”的思考，使它成为一个有趣的文化前提和出发点。在对“奥古斯都像”的观看中，那只不知指向何方的右臂常常显得神秘且意味深长。他究竟指向的是哪里？卓凡的这件人工装置作品的迷人之处——雕塑已经不再是简单的雕塑，对那只神秘的高悬于漩涡之上的右臂的放大，成为人工装置游戏的一部分。话语权力建立过程的复杂性以及话语权力解读过程的复杂性，也就成为卓凡这件作品所讨论的一个中心主题。

作品中手是一个活动的装置，它的指向性的变化是主题得以呈现的一个重要环节。随着食指的运动，指向也在发生变化：如果把右臂后面的整个人补充完整的话，这只弯曲的食指最终指向的是奥古斯都本人；但是，当观众进入这一系统之中，圆盘开始旋转的时候，食指又会突然弹出去，指向观众，或者说是漩涡。这一简单的运动其实包含了一个对的艺术自动化与社会自动化之逻辑的双向理解。

我们可以对话语作这样简单的分类：有指向性的话语和无指向性的话语。无指向性的话语有两种：一种是独白。它是个人的一种表述，有无交流对象或听众都无所谓。独白的话语多是抒情式的，一般表达的多是情感和情绪。另外一种无指向性的话语是命令。这种话语不要求回馈，是一种强制性的话语。与此相对，有指向性的话语的一个典型的形式便是对话。对话的过程，可以有反驳，可以有不同观点，可以进行同一个平台上的探讨。比如，古希腊的很多哲学著作便是以对话的形式来书写的。

在卓凡的作品中，通过人工装置——雕塑手指的运动过程，以及漩涡形式的凸显，建立起了一个开放性的理解系统。作品本身的运作过程其实便是在讨论话语权力的博弈过程：话语权力是怎样建立的？我们是怎样接受话语权力控制的？我们所面对的话语是有指向性的还是无指向性的？从这个意义上讲，卓凡的这件作品反思的可以说是一个关于“话语”的话语的问题。

显然，这件作品从雕塑造型——人工装置的演变，试图提供给观众另一个思考的空间，这便是话语权力的民主性和独裁性的博弈。以话语权力的民主化来修正话语权力的霸权化，这可能是现代社会关系中的一个具有倾向性的共识。但是，在古斯塔夫•勒庞看来，现代生活逐渐以群体（包括我们所说的组织）的聚合为特征，个人一旦进入群体之中，他的个性便湮没了，群体的思想占据了统治地位，群体的行为也因此表现为无异议、情绪化和低智商。而群体的思想却来自于那个“出言不逊，信誓旦旦，且具备强大而持久的意志力”的领袖精英。在这样的前提下，“话语权力的民主化”基本上变成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卓凡的作品正是在这层意义上展示并提供给观众一个互动的空间。在这个开放性的空间中，对于“话语权力民主化或是霸权化”的反驳和支持都是值得我们怀疑的。

奥古斯都的手指指向哪里，可能对于奥古斯都本人也是一个问题。“话语的话语”本身也是一种话语，我们可以将其姑且叫做“话语的话语的话语”。当然，可能也会有人说，“话语的话语的话语”也是一种话语。如果有的话，那将成为一句到明天早上也念不完的咒语。所以，到这里暂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