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5月份，在大山子“独角视觉”画廊“隔岸观火”三人展上，雕塑家卓凡展出了他的《AK－47》作品系列之一。在展厅的墙面上，艺术家用27块矩形的泡沫海绵拼合成一块不规则的多边形，每一块上都塑有一挺AK－47，或凸起或凹陷，在柔和的灯光照射之下，泡沫海面组成的砖面泛出诱人的金黄光泽。作品显出某种“古典”气质：它采取的是传统浅浮雕的形式，而且安置在壁面上，不但具有更多传统雕塑的制作手法、欣赏特点，也具有很强的视觉与装饰性。但是另一方面，作品的主题是抢，抢是暴力与现代工业的结晶，它的重复出现无形中打破了典雅、精致的视觉感受与艺术氛围，从而使得观者不自觉地想从中发掘出点什么。

在卓凡这件作品中，充满着一些模糊性和富有张力的意义对比。首先是材料上的对比。作品使用了泡沫海绵，这种材料呈金黄色，松软而又具有可塑性。对这种材料的使用，与抢在人们常识中的坚硬、冰冷、黝黑截然不同。有意思的是，站在这件作品面前，许多观者的第一反应并不是作品所塑造的抢，而是转而询问和关注构成作品的材料。“内容”与“形式”之间由于一种新材料的使用而充满无形的张力。就材料本身来说，同样有着微妙的模糊性。所谓的泡沫海绵，本身就是泡沫塑料与海绵两种材料的结合体，可以说，它具有两种材质的特性，像泡沫塑料一样经得起积压揉捏，像海绵一样吸水、有多孔的表面，而同时又都不具有这两种材质的特性，它并不像海绵那样柔软，也不像泡沫塑料那样可塑。于是，材料本身也成为一个产生张力的意义模糊之处。材料的模糊性无形中也暗示出作为主题的抢的模糊意义。

作品之中的张力还表现在塑造手法中。在构成作品的每一块泡沫海绵中，作者用的是传统浮雕的手法：抢取全侧面，突起于材料之上。但是浮雕的特点之一就是形象始终与基底连在一起，无法获得完全的独立。这里的抢也一样，仍然与材料的基底联系在一起，虽然是触手可感的写实的抢，但抢始终嵌在材料中，无法获得完全的意义。除了浮雕的突起之外，这件作品中的抢还有另一种形式，即用挖空的手法表现出抢的体积和形状。两种塑造手法一正一负，这是有意营造的对比。而且，正反两块形体，使人不自觉地想起了模制的手法，仿佛作品仅仅是生产抢的模子，而抢已经不在了。这是否是对抢的模具生产过程的一种反讽呢？艺术家并没有说明，而在模糊性中观者具有更多解读的空间。

其实，《AK－47》系列其实并非简单的搬弄材料，不是字面意义上的“让材料自己说话”，而是用抽象材料来戏仿一个实在概念：抢。

“抢”是什么？它无疑是“武器”的代表。一说起“抢”，我们似乎就想起AK－47这样的现代武器，往往想不起汉语中“抢”最早是什么。其实，抢最早是重要的冷兵器。在冷兵器时代，中国的武器在世界上具有重要地位。很早我们就发展出类型丰富的武器。在“十八般兵器”中，“抢”举足轻重，是最重要的武器类型之一，以致当欧洲近代武器进入中国时，人们毫不犹豫地将其中轻便而颇具杀伤力的那种武器也称之为“抢”，因为用火药，所以以示区别为“火抢”。随着这种火药抢的迅速发展，它完全替代了以“抢”为代表的传统武器，而包括“抢”在内的那些冷兵器就逐渐退化为一种民间化的东西，只在民间艺人那里还在使用。到现在，传统兵器被限定在健身、武术表演以及戏曲舞台上，成为大众娱乐与欣赏的对象。它不再是“武器”了，而仅仅是表演的“道具”。当它企图像武器一样重新与人的身体发生关系的时候，它还是不可能是“武器”，而是“凶器”。换句话说，武器是为现代国家所控制的，当他们将传统十八般兵器的 “武器”身份剥夺的时候，其中蕴藏的现代对传统、西方对中国、国家对民间的种种权利关系便完成了。当然，现代武器“抢”替代传统冷兵器的“抢”，似乎是无法避免的，关系万千重，远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楚。但不管怎样，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不用与人身体发生直接接触的“抢”最终成为了主导，负有了现代的、国家的、科学的种种意义。而艺术中对抢的表现，在某种意义上却是在向这种种含义所挑战。火药抢将冷兵器的抢限定在普通物品的领域，使后者成为表演的道具，从而确立自身的主导地位。而在艺术作品中，代表着权威力量的“抢”同样也被限定在一个表演与娱乐的空间中，凝结在武器中的权力成为表演和娱乐的对象。在卓凡的作品中，抢在充满模糊性的材料中向观者传提出充满模糊性的意义，通常所认为的抢的明确的力量被模糊起来。甚至连它的男性化象征也为柔软的泡沫海绵所消解而变得模糊起来。可以说，艺术家试图用艺术来消解权威与强制力量，将这种权威重新引入一个民间化的人性空间之中。先进的现代武器火药抢与古代的红缨抢一样，都成为人们可以挂在墙上加以欣赏与调侃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