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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001【批评家访谈】感知与学理

主题:感知与学理
访谈人:崔灿灿、卓凡

  卓:我觉得你刚才谈的有两点非常好,一个是作为艺术创作向前看,即使你拥有了存在,还得向前看;其次,艺术家必须向后看,包括自己、艺术史,以及别人的创作,作为左派最先锋的那些,又需要感知,那就是右派。艺术创作就像跟一个美女在一起,一个小时甚至更短,拥有的同时又的确存在。
  崔:百感交集又无从下手,这种感觉就很有意思,拿果冻做比喻,雕塑的泥太硬,而果冻很软,就像果冻含在嘴里的感觉,既可塑,又很快滑落的感觉。这种物质感很强,我一直比较喜欢这种感觉的东西,所以我很强调的东西就是偶然和必然,它们交织在一起很有意思,因为现在批评界有一个很大的问题,大家都在谈论学理,其实学理和艺术家的创作已无关系,过分的理论化和概念化,无法把握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因情绪而导致的作品和场域的改变,这是一个很值得研究的事情,而不是完成一件作品后,通过作品来思索作者创作时的感受,再想到其他的,当它具有这三点特性之后,这作品就是一件有效的作品。比如你创作了一件作品,假设十年之后大家不愿再谈论你的这件作品时,作品的意义就随之而消失了。它应该拥有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会不断地被作为一个有价值的文献来呈现,那么我觉得这样的东西就有意义,这就是美术史的一个意义。
  卓:过分地强调学理的东西,对艺术创作而言是无关的。
  崔:我上回还跟鲁明军说,你的东西已经不在艺术范畴内了,他研究过文化政治学、各种古典哲学。假设我们研究这些,不如纯粹地搞哲学,因为艺术不是实施这些理论的工具。我们做一个比较,我一直在强调绘画、装置到底具有什么特性?这种特性很重要,摄影出现以后,绘画的写实功能被取代,那么它们的写实意义又将何在?如果我们谈一件作品的感染力,有时又会发现,过分地强调感染力时,音乐的感染力是最强的,它甚至不存在语言障碍,一个农民对音乐的理解能力甚至和精英是差不多的,音乐同样令人愉悦。但我们要过分强调作品的  也不对。如果反映的是一个过于宏大的主题,拍一部电影,里面的人物角色、情节就都很清晰了,那么当所有这些新兴的艺术人类出现之后,那么艺术还有什么理由存在?这理由是艺术必然要拥有的,绝对不可缺失,这是艺术家必备的。其实先锋文学、前卫电影也一样,我们也能有一套哲学为之谈论,但当我们在谈论绘画、装置、影像时,它们之间有什么样的边界呢,不然我们就无从下手。所以我还是一直提倡找到艺术本身的东西,为什么存在?这种存在决定着艺术的未来。在西方后现代艺术出现之后,很多人认为绘画已经死了,如果绘画作为以前的那套工具论的话,就没有意义了,绘画的文学意义被文学取代,叙事意义被电影取代,感染意义被音乐取代,写实意义被摄影取代,那么绘画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呢?肯定是要被瓦解的。但我们认为绘画本身有一种表征,这种表征是对艺术家而言的:第一,它是独立完成的,第二是短时间完成的,电影的不同之处在于,当导演把想法传达给演员时,演员重新叙述故事时已经变了,不再是导演最初的想法,而是经过几层过滤之后呈现的东西;摄影也是,有些电子的东西我们无法控制;音乐和绘画很想,都是强调一个短时间的感性能力,但是在这之后音乐将不可视,成为一种意想的可视,有很强烈的现场感,而不像文学的直接可视,也区别于摄影、绘画等的手工制作性。这就是艺术家在创作中始终要贯穿的东西,因为我原先是画油画的,自己对艺术家也比较了解,
  卓:对艺术比较敏感,不像平民阶层的批评家那样,简单地从学理的高度去讨论问题。其实艺术常常是浅薄的,但这种浅薄需要智慧、感性,也需要很多东西来支撑。
  崔:我不崇尚过分的自信,但崇尚反自信之后产生的一种自信,这是最好的状态,我认为这种自信是过程的自信,而不是呈现的自信,这是很重要的。
  卓:只有经过这种反自信后的自信,才不是盲目的。现在很多自信是盲目的,因为不了解,不思考,不感受而产生的自信,是盲目的。
  崔:这种自信是挪用别人的自信,没有立场,但反自信时就会发现自己原来的自信是没立场的,所以得重新审视自己自信的立场。
  卓:其实艺术家很多问题也是对自信的一种盲目放大,我们认为自信是对的,但在没有反自信之前,盲目地放大自己,还是别人的“他信”。讲句真话,相比北漂艺术家,我们很舒服了,但我们当中在做当代艺术的太少了,因为当代这块太累了,花同样的时间、精力,做城雕、带点自己语言的写实雕塑真是太容易了。
  崔:说实在,能在圈内坚持独立性的已特别少了。
  卓:一边是巨大的诱惑,一边是需要付出很多才能达到目的。而恰恰好我们要对这种舒适保持警觉,历史是公正的,我们回顾十年前的艺术家,他们怎么努力过来,现在的位置又是相称的。
  崔:像方力钧、岳敏君他们,从九四年开始到现在依旧呈现好的作品,问题是这种呈现已经结束了那个时代的历史使命,如果没有成为画师,作品依旧具有可延伸性的话,就成为大师了。
  卓:他们曾经具有批判性,但现在存在价值不复存在,我对自己的自信在于,我在已经舒适的条件下具有自我批判性。这也是几个人特别看好我的原因,我在体制内能保持这种警觉和独立性,然后跟大家一起玩,而不是闭门修炼。
  崔:我刚才一直强调一点,为什么我比较喜欢中国美院毕业出来那批人的作品?当你拥有一个良好环境时,你的自信,会比处于一个恶劣环境中时会大得多。农民干的永远是农民革命,农民革命的意义就是它会被下一场农民革命立刻推翻,为什么我要强调一种精英意识,真实阐述的贵族就是真正的贵族,我去年做过一个宋庄艺术生态调查,和艺术家聊过,我一直坚信一点就是不能用艺术来谈这些底层的北漂艺术家,直接用精神病学比较合适,我反对处于过分恶劣环境下产生的东西,因为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假设你是一个精英,我们说一个最肤浅的道理,当你拥有了钱,还在谈资本是恶劣的,就代表你还有一定良知,应该有博大的精神而不是狭隘的反应,不是把十天卖不出画而产生的焦虑表达在画面上,而当卖出去时这种焦虑就不存在了,这就是我质疑方力钧的地方。九十年代造就了那种焦虑,当市场、环境好起来后,你会发现所有的焦虑、气质将不复存在,这是一种农民意识,但我们不反对人类对物质的追求。
  卓:不影响规律,但警觉得一直要有。
  崔:所以我一直觉得中国美院的这批人出自于野路子,和良好的环境和生存状态中成长出来的人完全不一样,文革时代的现实主义,包括八十年代的现实主义的立场是不可信,我始终坚信在中国,当代的东西永远不是农民诉求,而是一种带有精英意识的农民诉求。
  卓:你刚才谈的宋庄的问题对我的启发是豁然开朗,之前我有件作品在宋庄那边展出,那天我走错路了,在宋庄的村子里穿来穿去,问路时顺便到艺术家工作室走走,又进了小的展览空间看看,我觉得确实要用精神病学来概括他们的艺术行为,甚至我一直觉得高名潞也是有问题的。
  崔:关于他,我可以做一个比较。老栗为什么牛X,他很明白,我们中国有两个概念,一个是知识分子,另一个是知识分子的场域,决定知识分子命运的往往是后者,简单地说就是社会。老栗完成了一个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转型。举个例子,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老栗还是革命画家,到了九二广州双年展,老栗在一次展览中潸然泪下,后来他又哭过好几次,我们开玩笑说他像刘备一样,为什么刘备会哭呢?他呈现的是一种无奈,这种无奈是缘于对知识分子场域的通感。到了九十年代末,老栗开始讲佛性,现在他的整个生活就是种庄稼、修园子等,也就是道性。高名潞刚开始也是走道行,但老栗的高明之处是把道性融入了生活、场域,而高名潞就相对比较幼稚、理想的知识分子,到现在还不明白社会,他太极端了。其实吕澎说的一句话特别好:“只有物理呈现才具有意义,”但我要加上一句:“包括未来的物理呈现。”永远无法物理呈现的东西,就是精神妄想,要从精神学的病理分析来看这些问题。特别是宋庄那批人,但我和鲍栋都是属于比较会生活的人,我们坚信的一点就是生活的艺术,如果艺术本身不具有生活的意义,而被某些人赋予了比生命还重要的意义,那么就太恐惧了。我们在强调现代性时有三个概念:人、权、自由、民主,如果你连“人”的概念都不存在了,“权”要了还干嘛呢?艺术很愉快,包括批评也是一样,我们做生活的批评,首先必须要有意义,而不是一个枯燥无味、形而上、妄想的一种理想,我觉得那种妄想就像高名潞一样,而老栗在绝大多数人的记忆中是一个很良好的形象。
  卓:老栗从起初的道法,现在上升到更高级别了。
  崔:我套用一个词:去智化。因为“去智”不是走向愚昧,而是将智慧重新洗涤一遍,就会发现那是最高境界。我给老栗做过一个访谈——“我一直在反省”,他那种发自社会运动的革命,到自省的革命,就是一个去智化的过程。
  卓:大家都称他为教父,这个词有很多涵义。而相比老栗来讲,如果高名潞没有几次顿悟,很难达到那种高度。
  崔:对,这就是最早我们在西方的现代性达到最高峰时,  曾说过,“东方是一种谋生之道,”“生”不是生活,而是生存。我刚才说到一个词,是知识场域,知识必须被赋予场域,否则就是形而上的。为什么中国的道家、儒家一直在强调社会?儒家讲仁义、伦理,最终用于社会制度,而道家讲“去智化”,也是在社会环境下的。所有的知识最终必须置于一种场域中,否则知识将不复存在。不同的是,老栗已经将知识上升到场域了,而高名潞还只是在理论里徘徊,那是一种妄想。
  卓:回到我的作品上,你刚才说“去智化”是对智慧的一种洗涤,高科技、机械都是相对带知识性的,如果不经过梳理,就无法形成知识的场域。
  崔:我做一个展览将是《未来制造》,我在里面描述制造本身带有一个现代化因素,其背后隐藏着几个概念:第一,是不断变迁的社会,它不断在翻新。第二,是个人意识的崛起,所有的制造不再是简单的复制,而是独立制造。第三,是心性、智性的不断否定与继承。我们不光强调一个智性,还有心性,为什么?当你在去掉智性以后,要做什么?又回到人的本身。而自身表现出自信,什么形态的自信决定于最终的出发点,就是心性,最后达到一种自信,这种自信背后又蕴藏着起初的心性,这是一个贯穿的形态。如果我们过分地强调自信,就成了一种脑筋急转弯,曾经很多艺术家存在伪自信,表现为点子主义,这是无态度、无意识的琢磨。
  卓:这跟我那作品是一样的,手指指向一个东西,但不知道指向哪里。
  崔:但这东西比较复杂。
  卓:不复杂,我觉得你的整个知识结构太好了,你对西方的当代哲学的空子把握得很好,因为你把理学运用得很好,而当代的很多批评家的底子非常薄,没有很厚的底子,包括文学、哲学、艺术在内,一个没有画过画的人去讨论当代,整个切入点就不一样,其次,他们对当代的责任感和批判性不够,再者就是缺乏敏锐。我们在学校里必须去看书,我看了高名潞、吕澎写东西,觉得那是一塌糊涂,他们很多时候用旧方法批判旧事物,这种批判是无效的。而你们不一样,在做批判的同时建构起了新的体系。
  崔:吕澎对待美术史的办法是见招拆招,拆了后他就一点招都没有了,当两个武林高手在对决,从来没有人练过一种专门克制别人的武功,最后却发现自己一点办法都没有。这是通过别人的经验再反省别人的经验,这本身是一种无经验。这时就要建构一种新的东西,就是自成一派,而不是简单地见招拆招。为什么我们说擒拿、格斗是低级武术?因为它只是临时对应的招式,要想制胜,真正的武林高手不是这样玩的。
  卓:你刚才说的心性和态度太重要了,智慧和知识只是一种手段,这也是老栗这几年很少说话的力量所在。不发言,有时候比说话的力量要大得多。老高这两年跳得有点过了,要是不这样跳,甚至心性更平和一点,梳理这些东西,可能会好一些。
  崔:中国道家里有这样一句话:“我们要有入世的积极性,”但我们更要有处世的方法,一旦你陷于一种自信和反自信的方法,这就变成了一个  ,但你的态度是解决你的自信、去智性的问题,而不是仅仅是一种方法。
  卓:其实这些还是很有必要梳理的,我觉得如果当代的中国接下来还有希望的话,需要艺术家的努力,也需要知识的梳理,首先是把很多混乱的东西整理成条纲,第二,把很多陈旧的东西渐渐去除,这特别重要。像艾未未,比较令人感动的是,他的整个创作态度、人生态度很积极,因为中国的体制从中央集权的权威性慢慢走向开放,因为这需要我们发出声音,才能平衡结构,然后中央集权的结构才会慢慢弱化,不然只会强化。什么时候发言、说什么、在何地发言、谁先发言,都是非常重要的。
  崔:所以在做美术史的过程中,我一直坚持的东西就是“质疑历史的伟大,发现历史的暗光”,我们会发现在历史中有很多被遮蔽掉的暗光,这应该是大家应该去发现,去做的,而不是因为伟大而去证明伟大,那是无意义的。为什么强调一种积极的态度?如果没有积极的态度,就成了“江南文人”,完全拘束于自我生活的小细节,可能对于他们来说,有存在的理由,但对于大环境来说是没有意义的。
  卓:其实中央美院的很多老师、很多艺术家都处于自闭状态,否认当代艺术史的存在,认为当代艺术很容易做,并列出一系列的活动计划,我看了就觉得很可笑,难道做当代艺术就那么容易?不可能的。这是美院里一些人很严重的问题。
  崔:我觉得聊天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卓:当知识发生碰撞之后,才会产生  。就像每个地方的淡水、咸水交汇处都是鱼类最丰富、海产品繁殖最好的地方。你那天讲对南京的感受时我觉得太棒了,而对我而言南京是一块心病,比如我们去欧洲,在威尼斯水城、米兰小镇上走着,都会有直白的感受。但我就觉得南京的感受是奇怪,在南京游走时我的心情很复杂,那种状态就能进入历史记载下的一种场域,不然永远只是一个游客,去哪里都一样。
  崔:江南的特性就是具有思想,首先是历史的经历,我们知道南京的很多历史,其次是江南的植被全部呈阴性,枯木、乱草、飞蝶、浮萍、流烟,这些词就构成了江南的景色,不同于北方的高大的树木,南方是低矮的林木,而南京是一种交杂的感觉,而且南京自古就是兵家争夺之地,它具有一种女性的阴柔气质,又没有灵魂,这是因为历史太沉重,这里没有坐标,它是一个丢了魂的城市,它构建于历史与未来之间。而北京、上海都有,南京只有成就在历史之中,所以南京是沉重的,城市中到处充满着历史的暗光,同样以暗光来讲,在晚上虽然是物理上的黑暗,但由物理上的暗光到精神上的暗光,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对接。
  卓:当时南京的评判也很激烈,李小山的文人画的争议很大。
  崔:邱志杰的地位的确立也是在九四年,那时他参加我们那儿的易英大讨论,写了一篇质疑易英的《力求明确意义》,在艺术家里,邱志杰对西方哲学的研究是相当深了,因为南京是一个生活的场域,这种生活又有点失落,它的气质就像青春寓言,但南京的童话和梦幻,背后又加重了一种历史感,这是基于当下的一种个人经验。我觉得有几个时间段是感受南京的最好时间:第一是夜晚上中山陵;第二是清晨在中山陵旁边的紫金山、明孝陵附近乘雾到处穿行时,感觉特别好;第三是太湖,特别是早上有晨雾时,真能感受到当年弥散的太湖萧瑟,体验人生悲凉,这就是在南京最好的一种感觉。南京拥有无限的遐想,但历史的沉重又让这种遐想丧失了未来。我觉得南京的艺术家像石城里的一块顽固的石头,它面临着一种且非去留的尴尬,想入世却入不进去,但它又不甘于沉湎于历史之中。之所以南京是一座复杂的城市,它没有明确的指向。回到北京,走在城墙下,让我感觉到的是最威严的皇权和复杂的女性情怀。我觉得艺术家的成功一定是要带点女性身份,那是敏感。举个例子,男人发现他的老婆有婚外恋,百分之九十的途径是搜集证据,讲逻辑和推理,而女人发现老公有外遇时,是靠感觉,女人的感觉特别敏锐。同样地,在艺术家身上,我发现毛燕很敏感,所以肖像画得好,她具有两个里程碑意义:一个是技法,一个是气质。
  卓:我在北京呆了快十年了,他们都在讲,在北京需要有南方的气质。
  崔:而且气质和气魄是不一样的,方力钧是一种气魄,和政治、调侃有关的就是气魄。洪磊的东西也不错,因为他的文学修养很好,人也很敏锐,他的作品来源于扎实的中国传统文化,那是一种全方位的修养。我更倾向于一种生活的批评状态,
  卓:所以越是这种人越能出东西。相比之下,我就知道为什么宋庄的那些艺术家会那样。
  崔:人在做一件事情时,过分强调事情的功利,是一个无意义的行为。将来会有一种好处,就是大家的态度都比较端正了。我觉得做艺术批评也是一件开心的事,其实艺术本身就是一种游戏。
  卓:它的宏大、以及历史的有效性是建立在开心之上的。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新文人画在南京兴起,当时也算是主流艺术,让人耳目一新。在我的印象里,北京酒厂、东辛店都老有做水墨艺术的,有些东西做得很到位。其实艺术这东西没做够不行,做过了比没做够还糟糕。我觉得高名潞做批评也是做得太过了,如果没有这两年的折腾,他在圈内的位置会更高。